【转载】母乳喂养的社会学遐思
【小巫按】这是一位身为社会学家的爸爸发来的文章,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母乳喂养,发人深思,特地贴到博客上,与朋友们分享。
母乳喂养的社会学遐思
听羽爸爸
(高校副教授、社会学博士)
人离动物有多远
人,首先是动物,然后才是人。但更多时候,人只记得自己是人,忘记自己还是动物。这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说它是好事,因为人有思维能力,有是非荣辱观念,可以创造、继承和传播文化。说它是坏事,因为人“饱暖”后会“思淫欲”,甚至“吃人饭不干人事儿”。人有时也会自作聪明,喜欢把简单问题复杂化,比如,人也是哺乳动物,但在“哺乳”这一问题上,人却没有其他动物做得好。
初生的哺乳动物靠什么存活?很简单,母乳。母亲会本能地给自己的孩子喂奶,幼崽也会本能地吮吸母亲的乳头,所有哺乳动物都是如此,这自然而然,也天经地义。如果断绝新生命享用母乳的“权利”,便违背了生物进化的规律。哺乳其实很简单,狗给狗崽儿喂狗奶,羊给羊羔儿喂羊奶,马给马驹儿喂马奶,唯独人,常常不给自己的孩子喂人奶,而是喂牛奶。
人试图用“科学思维”干预哺乳这个自然的生物行为,因而在不同的配方奶粉之间比较和徘徊:这种奶粉的奶源是不是进口的?那种奶粉的配方是不是最佳的?这个厂家的奶粉有没有发现过虫子?那个厂家的奶粉有没有添加三聚氰胺?等等。在比较和徘徊时,实际上已经陷入配方奶粉的“圈套”中,左顾右盼,而忘了“自由在高处”。
今人的物质生活要比古人优越数倍,但在母乳喂养的问题上,我们却显得比古人“无知”(本文中的“无知”一词并无贬义色彩),即忘记了哺乳是哺乳动物的先赋能力,反倒试图用配方奶粉代替母乳,甚至认为前者优于后者。例如,有的观点认为,很多产妇天生无乳、乳质不好或泌乳量不够(往往大病、大悲者才可会如此),因而将奶粉喂养视若当然。讽刺的是,这种“无知”常常是以“科学”的面目出现的,人们煞费苦心地了解和比较配方奶粉的厂家、奶源、成分和工艺,以期获得最为“科学”的产品,但事实上,再“科学”的奶粉也远不及母乳。
和其他哺乳动物相比,人变得越来越聪明,离动物世界也越来越远。但就哺乳这一近乎本能的行为而言,人和动物的距离其实很近,因为哺乳是哺乳动物的“本分”,也是人与其他哺乳动物最主要的相同点。在这个意义上,哺乳并无等级高低之分,只有做与不做的区别。放弃母乳喂养者,非不能也,是不为也。
那么,是什么力量,让人在哺乳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上变得“无知”以至于放弃母乳喂养了呢?
婴儿喂养的“麦当劳化”
美国社会学家乔治·瑞泽尔(G. Ritzer)在《社会的麦当劳化》一书中写道,可计算性、有效率性、可控制性、可预测性这些理性化原则,已经从快餐业蔓延到社会的各个领域,从人才“批量生产”的学校教育,到把人交给机器的医疗机构,再到以药物或器物控制性高潮时间的保健产品,麦当化原则无处不在。推而广之,婴儿喂养似乎也难逃这一逻辑。
首先,医院或卫生保健部门会给新生儿父母提供一份“婴儿身高体重对照表”,即所谓的身高体重“标准值”,如果婴儿体检时身高或体重“不达标”,便可能得到医生“孩子发育不良,赶快添加奶粉”的“忠告”。尽管婴儿的个体差异极大,但医生往往只用一个标准衡量所有个体,且美其名曰“科学”。
其次,婴儿配方奶粉广告铺天盖地,而且都声称奶源最佳、营养最全、配方最优、检测最严。奶粉的包装上,均有内容细致的营养成分表,以及不同月龄或体重婴儿的喂养参照表。因此,奶粉给人一种十分具体、精确、可量化的感觉。相比之下,母乳则浑然一体,用眼睛看、用嘴巴尝,无法了解其营养成分。况且,研究表明,母乳的营养成分远多于配方奶粉,其中的很多成份,用高科技手段尚无法识别和命名,更不用说用眼睛看、用嘴巴尝了。
更为重要的是,母乳喂养之初,母婴之间会存在一个“磨合期”,表现为母亲下奶缓慢或婴儿吸吮频繁,这往往会给孩子的妈妈或其他亲属造成一种错觉:奶水不够或不好。既然这样,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发育,赶快添加奶粉吧!其实,在母婴“磨合期”,刺激母乳分泌的最好办法,就是婴儿的吮吸,而添加奶粉之后,婴儿吮吸的次数便会减少,吮吸次数减少,奶水分泌的数量和速度便会减少、降低,这进而强化了母亲认为自己奶水不足、不好的判断。
配方奶粉喂养则不同,该加多少毫升水,水温是多少,该放多少克奶粉,每天应该喂几次,都有明确的“标准”可以参照,奶粉营养成分表和喂养参照表俨然成为“专家系统”的一部分。用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的话说,在高度现代性的社会中,专家系统是信任和安全感的基础。配方奶粉的“标准”,让对母乳喂养认识不够、信心不足的人有了“安全感”——更确切地说,是减少了“不确定感”。表现在婴儿喂养上,就是让婴儿吃奶粉并很快吃饱,然后迅速入睡,进而体重和身高在短时间内明显增加,婴儿的母亲因此也可以减少心理纠结和躯体疲惫之苦,一举多得,皆大欢喜。就这样,“奶粉乐观论”很容易就击败了摇摆不定的“母乳悲观论”。
理性化喂养的不合理性
然而,理性化中却包含着不合理性,就像瑞泽尔所说的那样,理性化原则的可计算性、有效率性、可控制性、可预测性,往往意味着高代价、无效率、非人化、现实感的丧失。婴儿喂养的“麦当劳化”也是如此。甚至可以说,以婴儿配方奶粉代替母乳,其实是把本来最具人性化的母乳喂养变成工具性活动,婴儿甚至成了奶粉生产和营销链条中的一环。
在配方奶粉使用的过程中,人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放在选择何种奶粉上——对奶粉品牌的了解,对奶粉营养成分的比较,向其他人了解选择奶粉的经验,等等。对手段的过度关注,遮蔽了婴儿健康成长这一最终目的。配方奶粉喂养表面上提高了可计算性(标准化冲调)、有效率性(迅速吃饱)、可控制性(奶粉及喂养工具比母乳更稳定)、可预测性(奶粉可持续获得),但也带来一系列“不合理性”,如给婴儿脆弱的肠胃造成负担并埋下疾病隐患,弱化甚至切断了母婴身体接触对婴儿心理健康的影响,奶粉喂养减少或消除了婴儿对母亲身体的刺激,不利于产妇的身体恢复和亲子感情的培养。此外,和母乳喂养相比,奶粉喂养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,奶粉冲调和奶瓶清洁过程中的卫生要求难以满足,而且奶粉包装(袋、盒、罐)还耗费了大量资源,不利于环境保护。
理性化喂养的不合理性,让我们想起德国社会学大师齐美尔对现代文明的诊断。在《现代文化中的金钱》一文中,齐美尔说:“目标为手段所遮蔽,是所有较高程度文明的一个主要特征和主要问题……在较为发达的社会关系中,一步几乎不可能到位。这种文明不仅仅需要一种手段,而且在这种文明中,这种手段的获得本来就难以一下子实现,而是还需要许多手段,这些手段彼此相互支撑,最终汇集为最后的目标。但是,越这样就越容易导致这样的危险:陷身于这些手段的迷宫中并由此遗忘了最终目标。”齐美尔说,金钱让人获得无数手段,以至于人们误以为金钱成了目标,但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,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。
婴儿喂养这个看似日常的行为,其实也折射出“目标为手段所遮蔽”这一现代境况。对手段的选择,使人陷入了选择之中,而对手段利弊的分析及其对目标影响的意识却在钝化。对初生婴儿来说,母乳是最佳的食物,不仅因为母乳的营养成分是天然合成的,任何人工的方式都无法模仿(尤其是母乳中的多种抗体),而且因为,每个母亲奶水的营养成分都具有明显的个体性,是专门为自己的孩子“制造”的。此外,母乳的营养成分会随着婴儿的成长而自发调节,与其形成动态平衡的供需关系,婴儿在吃奶的过程中,除了吃饱之外还获得丰富的精神享受。这些都是配方奶粉无法比拟的。
强化“无知”的社会环境
像马克斯·韦伯所说的一样,理性化是现代社会难以抵挡的潮流。这一潮流将婴儿喂养也卷入其中。但在理性化力量之外,传统观念和家庭结构、育婴服务机构和母乳代用品管理制度的漏洞,也在强化着人们对母乳喂养的“无知”。这些结构性力量,往往很容易就左右了初为人父人母者的育婴观念。
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中,孩子是父母和家庭的附属品,而不是独立的个体。即便母乳是婴儿的天然口粮,但家长可以以种种理由剥夺孩子享用母乳的“天赋权利”。其实,这一“天赋权利”是孩子出生前便已享有的,所以,无论家长选择什么样的奶粉,都只是自作主张,而没有“让孩子做主”。在婴儿喂养上,如果没有极其特殊的情况,家长是没有选择母乳代用品的权利的。
在很多家庭中,隔代照料是稀松平常的事。婴儿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,往往在孩子出生之前,便做好了“看孩子”的准备。但他们往往根据个人经验提供育儿指导,而未必掌握科学的育儿知识,有时甚至会帮倒忙。常常有一些老人说:“现在没奶的产妇可真多!”“你家孩子这么胖,吃什么牌子奶粉啊?”“孩子四个月了,还吃奶啊?都没营养了,赶快喂奶粉吧!”甚至还有些人以孩子吃国外代购的奶粉而沾沾自喜。如果新妈妈没有足够的母乳喂养知识或缺少有力的支持者,便可能在母乳和配方奶粉的较量中败下阵来。其实,这里有很多误解:产妇没奶是极为罕见的;孩子发胖未必是好事,却可能存在肥胖的风险;也没有证据表明,四或六个月后的母乳就没有营养了。前文说过,母乳会根据孩子的年龄而自动调节,甚至在每天的不同时间,奶水的营养构成也是不一样的,这就是母乳的神奇之处。
还有一种带有“女性主义”色彩的观点认为,拒绝母乳,让孩子的父亲或其他人承担婴儿喂养的责任,是妇女解放和女性权利的体现。这种观点,我们难以苟同。很简单,母乳喂养不仅是婴儿的天赋权利,也是女性的天赋权利,只有在母乳喂养中,女性的母爱才能被激发出来,女性才能获得完整的性别身份,而主动放弃母乳喂养,恰恰是女性对自身权利的漠视。
此外,制度环境也在强化着人们对母乳喂养的“无知”。早在1995年,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便联合相关部门发布了《母乳代用品销售管理办法》。《办法》规定,母乳代用品的生产者、销售者不得向医疗卫生保健机构、孕妇、婴儿家庭赠送产品、样品、发布母乳代用品广告;禁止在广播、电影、电视、报纸、杂志、图书、音像制品、电子出版物等传播媒介上进行母乳代用品的宣传;医疗卫生保健机构应抵制母乳代用品生产者和销售者在本部门、本单位所做的各种形式的推销宣传,等等。违反相关规定者,工商管理部门可以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予以处罚。
但实际上,这个办法几乎形同虚设,没有发挥作用。配方奶粉生产商和经销商依然广而告之,医疗卫生保健机构与奶粉商的“合作”依然堂而皇之。这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:配方奶粉做广告是正常的,没有广告反而令人费解。这就是信息喋喋不休的灌输力量。或者,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话说,这就是“社会结构与心智结构的对应关系所衍生的支配政治学”。笔者曾有这方面的亲身经历。在某医院,医生很坦然地分发供新生儿食用的奶粉赠品,而且居然以婴儿体重未达标为由(其实在正常范围,只不过没达到上限),劝说家长给孩子添加奶粉,大有“唯恐天下婴儿不肥胖”的架势。笔者稍留意了一下,便发现医院走廊的宣传栏上,赫然地印着奶粉厂家的名称。即便我们不怀疑医生的动机,但上述做法,起码反映了在我们的社会中,医疗卫生保健机构对母乳喂养认识不够或存在误区。
传统、现代与“新奶妈时代”
人类使用牛奶作为饮品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几千年前,但批量化生产便于携带和长时间储存的奶粉,包括婴儿配方奶粉,则是工业革命以来的事。可以说,奶粉是“现代的发明”。矛盾的是,在我们的社会中,作为“现代的发明”的奶粉,却与传统观念挽手并肩,共同强化人们对母乳喂养的“无知”。有的传统观念认为,母乳有好坏之分,如果孩子吃奶的方式不符合“惯例”或“榜样”,就大有问题,就需要“拿来主义”——添加奶粉。
今天的配方奶粉和以前的奶妈倒有些相似。在封建社会中,官宦家庭佣人代哺是一种特权的显示,儒家经典《礼记》中便有“士夫之子有食母”之说,“食母”就是我们所说的奶妈。在民间,往往是生母体弱多病,自己哺育有困难,才雇请奶妈帮助育养。今天,等级制度消失了,人们的物质生活和卫生条件也已极大改善,奶妈已属罕见,但配方奶粉似乎成了新时代的“奶妈”:富有者将消费高价配方奶粉作为“身份”和“面子”的象征,一些家庭将配方奶粉当作减轻或消除产妇辛苦的安慰剂,也有人认为配方奶粉是“科学产品”,比母乳更有营养价值。如此种种,加上不规范市场环境下奶粉经销商极尽广告之能事,配方奶粉的“奶妈”地位就牢固地确立了。
这样一来,现代社会中的婴儿喂养似乎进入了“新奶妈时代”。不过,“奶妈时代”婴儿吃的还是人奶,而“新奶妈时代”婴儿吃的却是牛奶。和古人相比,人们对母乳喂养重要性的认识似乎并未提高。这也是我们社会“压缩的现代性”的一个侧面,即传统、现代甚至后现代交织在一起:我们的科技在进步、经济全球化的步伐在加快、人们的生活方式也趋于多元开放,但内在的思想观念与外在的市场环境并没有与此同步。
相比之下,作为“现代化先行者”的欧美发达国家,极为重视母乳喂养,而且对母乳代用品和社会育儿服务有着严格的监管制度,甚至将母乳喂养的意义提升到事关国家未来的高度,这无疑是我们需要用心学习之处。有时,衡量一个国家现代化程度的,往往不是GDP,也不是摩天大楼或宇宙飞船,而是像“是否认真对待母乳喂养”这样的细小之事。
类别:宝宝成长历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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